décadence 喪鴉

文和圖都耕,慣性蹲冷門
王者榮耀
aph
Tolkien

[原創] 尼古拉

 

  我已經收不回對你曾經的恨,但我現在依舊愛著你。

  剩下的事物本來就不多,把我的全部都拿去吧。


  尼古拉·盧科塞是我在1933年為背景的黑手黨人狼村裡的原創角色。

  隸屬於西西里的盧科塞家族,男性、26歲,唯一的朋友是傑諾維塞家族的伊凡諾·狄西加(伊凡諾這個角色屬於我的朋友森太)

  尼古拉於一艘1933年8月由義大利航行至美國東岸的馬爾弗德遊輪上,參與了叛變及暗殺行動。

  這篇文章沒有順暢的閱讀順序,只是把一些零碎的靈感、短篇,和人狼村裡發生的事件寫下來。



  1

  致 我 曾 經 的 摯 友 。


  離開地鐵站的時候外頭正好下起雪。尼古拉披上風衣,一邊埋怨著天氣,快速地埋頭穿越已經杳無人煙的十字路口。他獨自一人走過街口,時間已近午夜,巷口那家映著冷光的破Bar播放著難聽的藍調,它會一直播放那些爛歌直到天明,尼古拉不禁感到厭惡,避開溢出門口的濃厚煙味,自己卻同樣自口袋裡抽出一支雪茄點上。

  就著冰冷的空氣深吸了一口,混雜在裡頭的鴉片讓他鈍痛的腦袋感到稍微好過了些。


  他不討厭混亂。這個地方之於他已是如此,已陷入其中,再也無法抽身。黑手黨的勢力完整地籠罩著西西里島,那些尚未收賄的政府官員曾說,這兒是義大利的毒瘤,必須儘早拔除。然而這裏所埋藏的黑暗財富,卻使義大利政府遲遲無法放手。畢竟在受到直接傷害或者遭到波及以前,人會讓自己趨向最大利益,於是有人在肆無忌憚地用這個國家的秩序當作資金,買斷一支永遠都在上漲的股票。

  然而這個世界何處不是如此?在面臨窮途末路以前,人們會不自覺地揮霍著非常寶貴的事物。



  尼古拉步上積了些雪的玄關樓梯。他將尚未抽完的雪茄捻熄在欄杆上,並收進口袋裡。打開大門後,溫暖的燈光隨之開啟,將風衣外套脫下,隨便扔到沙發上,並未在意上頭的融雪弄濕沙發昂貴的牛皮及喀什米亞羊毛地毯,他原本打算徑直前往浴室,在經過書架旁時又停下腳步。

  他的視線落在書架的角落那幾封信上,注視良久。尼古拉忽然之間感到十分空洞。那上頭的字跡寫著他的名字,然而現在的他卻幾乎要認不得那些字的意思。『尼古拉.盧科塞』。字母的結尾漂亮的上揚並斂起。寄件人是他的摯友:伊凡諾.狄西加。或者說是他曾經的摯友。


  尼古拉將那疊被良好保存著的信件拿起。他低下頭望著那一行行的字,住址、寄信地址、收件人、寄件人、屬於新大陸的郵戳、泛黃的邊緣、曾經被許多次重複拆閱的輕微摺痕。尼古拉的手開始顫抖,字跡因此變得搖晃而模糊,像是在火車上讀著那些信件似的,他想是那因為鴉片的藥癮發作了,他將會渾身發冷,伴隨著全身的疼痛,尤其是胸口的痛楚劇烈地令人無法忍受。一旦想到這點,尼古拉的視線就開始尋不到正確的焦點,遂放下了那些信,不願再讀或者去觸碰它們。他現在需要的是順利走到浴室淋浴、並且換上睡袍就寢,而非那些無法控制的憤怒與恐懼。


  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腦海裡塞滿了伊凡諾的字跡。伊凡諾去了美國、他離開了西西里;接著他回來了,然後他在自己被帕特里亞爾卡家族的人抓去的時候,又離自己如此地遙遠。伊凡諾深愛他的家人,不願他們受到波及傷害,而他自己亦沒有事先知會伊凡諾、自己的行為可能會讓他的好友最為珍視的家人們陷入險境。那麼,尼古拉·盧科塞確實是咎由自取,即使伊凡諾選擇對自己見死不救,他有什麼好抱怨的?我真是愚蠢,他想著。我愛一個人,卻忘記自己不能要求他也用同等的份量來愛我。

  然而即使他是如此理解,那份憎恨與痛苦卻無法就此消失。尼古拉明白那是因為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他明白自己將再也無法釋懷,就像是他始終愛著伊凡諾。





  2

  請 原 諒 我 口 出 謊 言 。

  

  他想,那除了愛以外別無他物:一旦見到就無法界定的快樂、分開便無法停止的思念;思及擁有就無法衡量的滿足、以及思及失去即無法控制的恐懼。

  伊凡諾.狄西加,他最重要的摯友,如今,成了自己單方面眷戀的對象。


  在察覺這種情愫的初期,尼古拉生活中剩餘的空白幾乎全被慌亂與不知所措填滿。他和伊凡諾每天都會見面,他們讀同一所學校、上同一座教堂、住在同一區,下課的時候在街上蹓躂一會兒再回家。現在這些事都變得不一樣了。是他為自己劃下了一條界線:從這兒到那兒、從過去到以後;在這條線以外、他知道自己會一直愛著伊凡諾,而在這條線內,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秘密。


  有時候尼古拉會想,也許是性別的問題。在這個年代、社會的舊式信仰、尤其他們又都是黑手黨家庭的一員,同性之間的愛是絕對不能明說的禁忌。因此,他沒有去試探伊凡諾的打算、亦沒有表現出他的感情的念頭。「然而伊凡諾會知道的。」他悲觀地如此認定。他能夠解讀自己的一舉一動,即使不需言語,這種曾經令他產生「被完全理解」的正向感受,如今竟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憂患。


  總有一天,他對他的感情是會撥雲見日的吧,像是雨水終會不再為烏雲承載、或者生意盎然的種子無法停止發芽。他必須把自己連同那份愛埋藏的非常深,直到謊言也不能到達的地方,在那兒也許便能把這一切當作錯覺。


  事實上尼古拉並不是虔誠的信徒,然而後來他仍忍不住向上帝禱告:慈愛的天父,寬恕我的罪吧。他相信自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會對自己說謊的。而這樣的惡習,在往後終究讓他們遍體鱗傷。





  3

  猶 有 真 實 之 物 。

  

  別失手、失手、別失手。

  尼古拉的右手藏在口袋裡。槍被握在手中,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槍枝儘管冰冷,卻意外地感覺不到什麼重量。人的靈魂是很輕的,自然沒有重量可言。沈重的不是生命本身,而是每個生命曾擁有過的事物。親情、友情、愛與恨。還有可悲的榮譽感。


  「阿爾維塞,」

  尼古拉隻身一人出現在他的房門口,他帶著一瓶酒,這回阿爾維塞沒有那乖巧的弟弟會再約束他的飲酒習慣了。他看得出對方心情低落,這是當然的,親近的人就這樣失去性命。尼古拉也體會過,他相信自己明白他的心情。他開口道:

  「人都會死,然而他這一生做過的事情會被記得,是吧?無論是好的或者壞的。」

  「不太意外見到你啊,尼古拉。或許我也真是太顧及舊情,這麼說來,凱西的死,恐怕我也要算上一份。你拿著酒瓶做什麼?我可不會和你把酒道別,大老鼠。」


  別失手了。

  做掉「他們」以外的人是沒有例外的行動準則。聚集高級幹部、毫無章法的幕後黑手,當這艘船駛進新大陸的港口,上頭還會剩下幾個人?西西里島屬於黑手黨的秩序也會隨著海上的亡靈而消逝嗎?

  尼古拉偏過身子避開對方扔來的刀、小刀釘在了身後牆面上,卻依舊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微小擦傷。下一刻他舉起槍,準心直指阿爾維塞的左胸,扣下板機時甚至沒有眨眼。

  一切隨著槍聲結束在一瞬間。所有的文字、聲音,屬於阿爾維塞·卡達莫斯托的生命痕跡,以及他在這個世界曾承載過的所有,在尼古拉的面前全都結束了。槍聲很響,但是尼古拉沒有逃離那兒。他站了一會兒,低頭凝視著他的屍體。

  「這樣一來,至少不會有人質疑你殺死凱西爾了。」如此喃喃地說著,一邊替自己倒了杯威士忌。

  「......除了伊凡諾以外,也許在這段日子以來,只剩下你曾將我當作朋友。就算你只是姑且這麼想而已,我還是很感謝你。那份感謝是真實的。」


  尼古拉對著倒臥門邊的屍體微微舉杯,仰頭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4

  仇 恨 覆 水 難 收 。


   「我怎麼可能再獲得什麼見鬼的幸福?」

  尼古拉無法再說出任何一個字,他也無法抬頭看伊凡諾。如果注視著他的眼睛,就會知道他所說的是真實的吧,那麼這些年來的恨意該何去何從?把責任推給已逝的時間嗎?

  若那是偽善,世上再無真心。明知如此!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推拒或者試圖留下伊凡諾,尼古拉放開了他。「你說得太遲了......為什麼是現在?」他混亂的喃喃著,視線尋找著落腳處、最後停在光潔的甲板上,即使是這麼龐大的船隻依舊在搖晃著。


  「......我沒有幾次試著去評斷你。」最後他這樣說。

  談論起姊姊讓他感到十分哀傷。他最親愛的姊姊,嫁給了伊凡諾,又似是為了家族利益而死。尼古拉憂鬱的雙目凝望著伊凡諾的側臉,心如刀割地自我剖白。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恨你,你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伊凡諾,我開始感覺自己可有可無,但是過去這麼多年、你卻從來沒有直接表明過這一點,於是那在我心裏滋生了恨意......」


  儘管只是一丁點的回憶、也讓他幾乎陷入那股可怕的泥沼般的思緒裡,他揚起自嘲的苦笑,在伊凡諾移回視線以前,再度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認為自己是個爛人,但我還是愛著你,我又能怎麼辦?......過去這幾年,我沒有一個晚上睡得安穩,如果姊姊沒有和你結婚的話、也許我能夠把你留在充滿憎恨的記憶裡,但在這見鬼的現實裡,我怎麼可能辦得到?你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們卻從來沒有聊過任何一句關於你或我的事,我所有微小可笑的信心都蕩然無存......」





  5

  「那麼你想見識我的地獄嗎?」


  尼古拉沒有替自己留下退路,方問出口便感到後悔,然而他望見伊凡諾的手正緊抓著自己,同樣不留退路。他們是互相的,至少此時此刻是。尼古拉閉上眼睛好暫時躲避一切,在良久的沈默後、他再次開口:

  「......當年我偷走的是...走私軍火的航班和航線資料,那是很要不得的。一開始只是普通的拷問,回答不清楚便會受到鞭打,事實上頻率不多,但期間久了,他們不得不用些別的手段好讓我承受更多的問題。」

  他緩緩地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肩上。從肩膀後頭開始、是橫布整個背部的傷疤。在那之後、除了自己和姊姊請來的醫者以外沒有人其他人看過。

  「我想你多少猜得到... O p i u m ,既能止痛又會令人上癮。最後事情不了了之,因為身份的關係事件被壓了下來。然而不論怎樣的傷都會痊癒,可是毒癮沒辦法,離開那裡之後我戒不掉了。」

  「但是,其實那些都不足掛齒,」

  他感覺自己的聲音變得非常乾澀甚至是吃力,除了避開伊凡諾的視線以外毫無他法。伊凡諾的臉上現在是什麼樣的神情?憐憫?驚訝?憤怒?或者依舊是那副冷靜自持的樣子?

  「既然是黑手黨員,怎樣的事還能稱得上稀奇或者悲慘?用不同的方式被打一頓罷了。只是,唯一不同的是,當我...當我想起你......當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在 『 你拋下我』之後發生的,我再也沒辦法分辨它們之間的界線,你懂嗎,伊凡諾...對我而言已經沒有界線了,對我來說它們已經全都變成了同一件事。然而我要怎麼去評斷你?我有什麼資格逼你把我視作同等的份量?太可笑了......所以我不知道該恨什麼,我試著恨你但是失敗了,我的恨意無處可去,於是最後、我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6

 「尼古拉,你所放不下的是過去那段時光,你真的愛我嗎?」

  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伊凡諾那雙淺色的眼瞳裡所有的情緒都變得清晰無比:被挑起的激動情緒、還有無法諒解的怒意。

  他聽見了他的問話,但那怎麼可能是假的?他不是應該明白嗎?愛著伊凡諾,興許是自己僅剩的正向情感,一直以來、在如泥沼般卑劣的憎恨與退卻之中掙扎著燃燒著,那是他僅有的了。

  「......別質疑我,」

  尼古拉的聲音微微顫抖,卻無法移開視線,他像是被蛇盯住的齧齒類動物動彈不得。伊凡諾按著自己肩膀的手,他的聲音、體溫、怒火;如同他先前所說過的,伊凡諾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總是清楚地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他的溫柔從不展現在面對真實的時候。尼古拉猝不及防地揮出一拳,狠狠砸上伊凡諾的右臉。

  他狼狽地大口喘著氣,淚水狼狽地溽濕了自己的臉龐。伊凡諾什麼也沒有說,尼古拉的雙手改而揪緊了對方胸前的布料,又一次地。「你是我不能割捨的事物,即使我燒光了你的信、卻記得所有的內容,我無法不愛你,讓我回敬你同樣的話:伊凡諾,這就是我的現實......!」他咆哮著說。







  8

  唯 有 孤 獨 永 恒 。 

 


  他的憎恨是不倫不類的,尼古拉自己也清楚這一點。這艘船不會因為死亡而停止、這個世界亦不會。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於是在那之中他失去了時間。而唯一不會再被時間推移向前的,便是死去之人。他可不願如此。

  但是他來不及回應一切就已經發生了。最後那刻尼古拉站在原地,眼見血噴濺在自己跟前,他睜大雙眼,什麼也說不出口。伊凡諾.狄西加被射殺了。將是受審判的時刻,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帶往通向底層審問室的階梯。尼古拉木然地任由他們這麼做。只是在離開甲板以前,他仍不自覺地回過頭去,望向倒臥地上的男人。

  那是他失去伊凡諾以後最後一次落下淚。吾愛,我們會再相見的。他聽見自己在心中這麼說。



  往好的地方想,阿爾維塞沒有死、法布里奇奧沒有死、希瓦納斯沒有死;凱西爾——尼古拉希望他也沒有死,但也許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幸運。儘管在死亡之間刻下了空隙,尼古拉卻遍尋不著自己所謂的「良心」,他僅是茫然:自己失去理智報復著黑手黨的意義如今何在。姊姊不會為此感到快樂,他也不會,伊凡諾同樣,原本、他已不再會是過去孑然一身的那個尼古拉了,原本一切可以停下,他卻錯過了選擇的機會。

  但是憎恨能去往何處?一如既往,他心中的憎恨究竟能去往何處?是誰言仇恨必須留在過去,儘管它留下如此尖銳的痛楚,不小心觸到、就會疼進骨髓裡?他該如何埋葬過去的自己,卻又不被蠶食直至腐敗?因為失卻所以奪取,那螻蟻般的飢餓姿態,沒有人的報復不是醜陋的。



  黑手黨監獄並不是任何一個國家政府的公家監獄。那裡頭關押的全是黑手黨裡的敗類:小偷、賊、違反教條者,他們有時候會受私刑,被逼供或者受審問,這些程序倒是和公家監獄相當相似。只有一類人不必受太多私刑折磨,但會領到一個日期。那個日期代表他們必須死亡的日子。背叛者,背信忘義,只能以死謝罪之人。被關押後,尼古拉.盧科塞便分配到了這樣一串數字。

  但他沒有記下它們,甚至老是忘記,還要偶爾前來探監的阿爾維塞心直口快的提醒。他一直無顏面對阿爾維塞,無論是玩笑或者任何一句正經的話語。伊凡諾曾說過他正在揮霍最珍貴的事物,但是此時的他卻想向他說:不,我依舊活著,活在這個一切如常運轉著的地方。沒有了伊凡諾的他像一張空白的琴譜,摔落在夢幻曲的終點,白色的窗簾為風所揚起掩去身影,遍尋不著方向。他遺失了一切。


  等待死刑的期間,尼古拉聽聞了一些謠言,說伊凡諾.狄西加沒有死去,亦或者那些謠言是他自己所起。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像是回答著審問似地對自己重複著。我會成為一個不會哭泣的悼念者,我的亡魂會走在銀色的起了霧的西西里島,無法離去、亦無處可去。伊凡諾,Caro(親愛的)。我多想再見你一面啊,如此一來,我便能睡去了。





  8

  盡 頭 。

  

  地獄是什麼模樣?

  五彩的豹子、雌狼,獅子與獵狗彼此纏鬥——在故事與歌謠裡,地獄是另一個世界,而身在其中之人無一不想獲得第二次死亡。可惜死神在人的一生只會眷顧他們一次,但是,不,他並不是這樣的。尼古拉否定了自己。他並非在否認地獄,但是無論如何,他想要帶著伊凡諾的愛活下去——只要自己能夠辦到的話。

  因為,那是如此地得來不易的東西。


  他維持規律的作息,正常的飲食,正常地說話,尤其是審問期間,審問者們想知道的不多,事實上他所參與的程度亦是如此,畢竟那並不是一場多龐大的陰謀,每一個齒輪都暴露在外頭,只消拆開身為零件的幾人、即能大致搞明白這場粗製濫造的報復行動。以盧科塞家族來說,其粗糙的程度甚至令這個名號顏面盡失。尼古拉在獄中受到過數次威嚇,一半是因為他幹下的勾當、另一半是對於他失敗的嘲諷,說他愧對自己所處的位置該有的腦袋,自從三年前就注定落得如此下場。


  對於那些嘲弄,尼古拉並未給予回應。他的日子安靜地繼續,直到行刑日來臨。在清晨時分他被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驚醒。明白自己將要面對何種命運,尼古拉有種既內疚卻又如釋重負的感覺。三個月,實在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但也太短,以至於他尚未從夢裡回神。


  在大西洋上漂浮、在琴鍵上遊走的美夢。他抬起頭時,卻是看見阿爾維塞·卡達莫斯托的臉。


  「......上頭的人真是仁慈,讓『朋友』來替我送行嗎?」尼古拉忍不住自我調侃。


  「不只如此。」阿爾維塞回答,一邊替他銬上手銬。他領著他離開牢裡,回頭時對他聳了聳肩,依舊是那一派輕鬆的模樣:「上頭讓我來行刑,也省的你在最後還得聽些有的沒的酸言酸語。反正對於我的吐槽你早就免疫了。」


  「那真是個好消息啊。」尼古拉笑了幾聲。「抱歉,你有雪茄嗎?滿足一下我的遺願吧......」

  不過對於這個要求,阿爾維塞倒是毫不猶豫地打發了他。「不,」他說。「那種東西怎麼能帶到刑場裡去啊?煙灰落到屍體上很不專業的。」


  接下來的一小段路他們安靜了下來。阿爾維塞慢下腳步,改而走在他的後頭,也許他的手裡現在拿著槍。尼古拉發現他想向阿爾維塞道歉,至少在最後,但是梗在喉嚨裡的話偏偏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道歉說到底也只是讓自己好過而已吧,他想著。


  前方漸漸亮了起來,抬起頭,發現走廊的末端是開放式的空間,一路通往刑場,陽光從上頭灑落下來。這條路有不少人一輩子只會走過一次。不過,由於許久沒有見到天空的緣故,尼古拉竟然有些期待他們能快些走出這條窄小的走廊。

  然而事與願違。在經過最後一個轉角時,阿爾維塞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尼古拉回過頭,顯得有些困惑,但阿爾維塞出聲時卻不是在對他說話。

  「那麼接下來......麻煩你了。」

  從陰影中、這整座監獄中唯一的死角裡步出的,是阿爾維塞的弟弟凱西爾,臉上帶著一貫溫婉適宜的微笑。尼古拉愣了半秒後隱約中察覺了他想做些什麼,他不可置信地轉而望向阿爾維塞,看見他晃了晃手中一串鑰匙,神情甚至有些得意。這傢伙......


  「你果然從不記下自己的行刑日啊,尼古拉。不過我現在開始懷疑整座監獄裡真正記起了那個日期的人該不會只有我吧?總之,我這能幹的弟弟把你的行刑日和另個傢伙的單方面對調了,你的行刑日是明天才對。」

  「也就是說,在他們發現日期被錯置前,你有二十四個小時可以用來消失。快走吧,凱西爾在外面已經安排好接應,但我們只能送你到港邊。」

  「......」

  比起對不起,尼古拉察覺到他更想說的是謝謝,無論如何。但是阿爾維塞沒讓他說出口。他揮了揮手像是要把他打發走似的。「我只拜託你一件事,千萬別被抓回來,否則這次我可能會變成你的獄友。」

  「不會再見了吧。」尼古拉說。視線邊緣瞥見了外頭黑色的轎車正靜靜等待著。

  「話是不該說死啦,」帕特里亞爾卡家族的黑雀搔搔臉頰,似乎還算是仔細思考過了這個問題。「不過船都到港了,旅途也該到終點了。」

  「......喂,先說好,我絕對不回西西里。」尼古拉忍不住失笑,這場荒謬的劇居然還沒有落幕!阿爾維塞像是為了表現出無奈而刻意地一攤雙手,他替他解開了手銬。接著,在他跨進車內以前,他將一張紙條塞進尼古拉的手裡。

  「沒人要你回去,」他說。

  「有一個人在等你啊。」




  9

    

  接近港口時天上落下了一點一點的白色,像是雨又像冰,直到負責開車的凱西爾說了句:「這雪來的真是時候。」尼古拉才想起他的行刑日是十二月底。

  而他沒有死。


  凱西爾在港口邊的巷子裡停了車。阿爾維塞沒跟來,說是怕兄弟倆一起行動太顯眼,只由凱西爾代替自己和尼古拉正式道別。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尼古拉想自己永遠不會忘記自己虧欠他們多少,但是也許再也不見,對這兄弟倆才是最好的。一個僅僅為了復仇而妄圖毀壞西西里島的秩序的男人,也沒有資格再提屬於過去的任何一件柔軟的事。


  於是他獨自一人動身,前往那張紙條上所說的地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北美小鎮。事後他才知道,這個城鎮小到連向本國問路也許都得不到答案,更何況是像他這樣完全人生地不熟的外國人。而且他可不像伊凡諾一樣會說美語,或許是幸運之神再次的眷顧,在義大利語基本上不通的情況下,尼古拉硬著頭皮、仗著自己長著一張還算人畜無害的臉,仍是成功藉著比手畫腳搭上了一輛一路向北的順風車。


  那是一台紅色卡車,車後載著一堆玉米,顯然是農用。開車的老頭穿著一身防風夾克,臉頰曬得發紅衝著他笑。座椅上堆滿了報紙、紙箱,亂得十分率性,倒也讓尼古拉感到自在許多,不必這麼拘謹。

  那老頭非常愛聊天,一直對著他叨叨絮絮,可尼古拉實在是半句也聽不懂,又不好意思保持沈默,他就開始胡亂回答一些毫無關聯的意語,老頭聽著哈哈大笑起來,怕是覺得意語的彈舌音十分逗趣。尼古拉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好在凱西爾臨走前給了他一些美金,天色暗了,尼古拉便又藉著沈默的比手畫腳能力向路邊的小餐館買了三個三明治來,和那老頭在車裡分著當晚餐吃了,權當一點搭便車的謝禮。



  後來他不小心靠著車窗睡著了。再醒來時天色已微亮,車也已經停在了路邊,似乎還沒到達目的地,只是暫時過夜而已。那老頭的打呼聲十分響,車頭放著一台小收音機,傳來有些雜訊的電台聲,說著他聽不懂的美語,不過這些聲響意外地令他感到心安。尼古拉替那老人把身上的外套蓋好一些,然後偏過頭望向了窗外。


  這樣的天空與色彩,讓他想起無數次從那艘遊艇上望見的黎明,同樣的光景,兩人安靜地坐在那兒看著時間流逝,接著太陽會升起,好像是證明著無論怎樣的大風大浪這個世界依然會運轉下去。僅僅一夜之遙,他已經記不起自己是如何靠著這樣的事實、說服自己好好活著了,如今卻無比感謝自己還活著。他沒有死,他還活著,而伊凡諾正在這個世界的某處等著他。自己是何等幸運。


  外頭的雪無聲落下,窗邊漸漸被染上了冰雪的顏色。他將臉埋進掌心裡,同樣無聲地嚎哭了起來。那是無處可說的、欣喜的、珍重的、不安與恐懼煙消雲散後的忍不住哭泣的衝動。電台播放起溫暖的聖誕歌,即使語言不同,他終於能辨認出來,如此熟悉。

  這是他這輩子最美好的聖誕禮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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